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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兰芳与胡蝶战时在香港

2007-10-01 10:28:00 来源:书摘 〔日〕和久田幸助  我有话说

  作者和久田幸助,是日本的广东语专家,战时被征服役,编入香港占领军,在报道部任“艺能班”班长。曾负责战时的香港剧艺工作,故与影星伶人有所接触,因有袒护中国人的嫌疑曾遭日本宪兵队拘捕。本文即回忆其与梅兰芳、胡蝶交往的经过;对梅胡二人的民族气节和人格备加赞扬,对日

军的强横迫害做沉痛指责。


梅兰芳

戴雪白手套的男人

我初次与梅兰芳会面,记得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在香港。

一九三七年七月,发生卢沟桥事变。中日战争开始之后,上海、南京、徐州、武汉、广州等中国各大都市相继落于日军之手,各地的难民都汇集到战火未波及的香港。

有一天下午,我到香港告罗士打酒店去饮茶,发现在邻桌,有一位带雪白手套的中年男子,带了三四个人,也在饮下午茶。因为在不知寒冷的香港,不需要戴手套,我觉得很稀奇而注视那个中年男子,他原来就是梅兰芳。

关于白手套的事,后来我曾问一个懂得京戏的中国人,他告诉我说:

“因为是男青衣,对于手必须妥为保护。”

香港是一个狭小的地方,以后又在海岸上、街上,见过梅兰芳好多次,就在那个时期,利舞台贴出了梅兰芳上演收山戏的广告。连着几晚演出的诸如“天女散花”、“霸王别姬”、“西施”等,全都是拿手好戏。因为要看这个绝代名伶最后的舞台表演,我每晚都没放过,一位京剧行家的中国人告诉我说:

“梅兰芳现在已经四十四五岁了。他的巅峰时期是十六七岁。现在所看的,可不是当年的虞美人和西施啦!”

就在数年之后,不可知的命运之绳,把我和梅兰芳牵连一处,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。

  希望过安静的生活

一九四一年所谓“大东亚战争”(即太平洋战争)爆发,十二月二十五日,日军占领香港,我因为研究广东语文而被征用,参加了占领军。

我被编在报道部工作,掌管与广东语有关的工作,即统制电影、戏剧及其他艺术活动,报道部下设一“艺能班”,我被任命为班长。

英国当局为了准备战争,曾存贮了大量的粮食,甚至有的剧院都改做了粮仓,日军占领香港后,控制了全部仓库,市面上一粒米也不见了。

当时香港居民开始陷于缺粮的灾难,可是日军当局并没有设法解救粮荒。

我因为有许多中国朋友,市面上发生的事情,很快就传到耳里来。不管其他部门怎样,我将“艺能班”有关的人士,如电影制片厂、电影院、剧团、戏院的员工和家庭,全部实行登记,在日军占领的第五日,即开始了配发粮食。

为了配粮的事情,我曾与报道部长和占领军参谋长,进行了顽强的交涉。我对他们说,如果连这点表示善意的事情都不做,便无法得到居民的合作了。

于是梅兰芳也在这一措施下领到配给的粮食。当时我曾想过怎么对待这个举世闻名的艺人,我认为必须自己直接先和他谈谈。

当时日军的方针是很清楚的,那就是集中一切人和物,协助“大东亚的建设”。我负有这个责任,也必须向梅兰芳提出这种要求,但是我向他提示了三个保证:

一、妥善保护他的生命和财产。

二、尊重他的自由。如果他感到不能接受日方的做法,想去重庆的话,及时无条件放他到重庆去。

三、不损害中国人的自尊心,中国人和日本人,站在平等立场互相合作。

以上三个条件,并非上峰的指示,乃出于我个人的考虑。

对我的要求,梅兰芳这样回答:

“我所以来到香港,是因为不愿卷入政治漩涡。现在中国分成两个,蒋介石先生的中国和汪精卫先生的中国。我和蒋先生和汪先生都是好朋友。我作为一个朋友来说,对两人任何一方都不应接近。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到香港,今后我仍希望过安静的生活,如果要求我在电影舞台或广播中表演,那将使我很为难……”

我充分理解了梅兰芳的立场,并且照他所说的互相约定,使他过安静的生活。那以后我坚守彼此的约定,从来没有要求他演戏或广播。

还有,我去拜访他,都尽量地审慎从事;可是后来我与他仍在一起吃过好几次饭,他有一次在闲谈中表示:

“我的家原来在上海,想回上海去,希望替我办手续。”

我就很快地为他办了手续,备妥了护照,让他回上海去了。

  亡命日本的传说

梅兰芳去上海之后,我因工作忙碌,对他的事情就逐渐淡忘了。翌年(一九四二)春天,我因公去上海。当时从香港到上海,要坐三天的船。在船上遇到一个年及花甲的中国人,和我攀谈起来。

“这位是和久田先生吧?我是梅兰芳的朋友。从梅兰芳那里常听到你的事情。”

他在谈话中曾问我,在上海住多久,住在哪个旅馆等等。

到了上海,下船的时候,我曾说:“请代我向梅兰芳先生问好。”遂与他分手。第二天早晨,我在旅馆才睡醒,正在洗脸,听到有人来敲门。打开门一看,只见梅兰芳一个人立在那里,白净丰满的脸上浮着微笑,我立刻请他进来。他说道:

“昨天晚上,朋友告诉我,你来到上海,我就赶着来看你。”我受到温文有礼的欢迎。

问过我停留上海的时间及情况之后,他又说道:

“希望在一起吃个晚饭,顺便领你逛逛,你对什么地方有兴趣请告诉我。”

我不客气地说道:

“现在如果上海有京剧上演,我想去看戏。”

“恰好,最红的李少春正在‘大世界’演唱,一起去看吧!”

第二天吃过晚饭,我们一同去看李少春的孙悟空,当时李少春还很年轻。第二天下午,我就要离开上海。

早晨我整装待发,又听到有人敲门,开门一看,又见到梅兰芳的笑脸。

“来向你道别。”他说着话,手中递过来一卷东西。又说道:“这是我乱书的一个扇面。我姓梅,所以画的是梅花。在战时,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。非常不好意思,如不嫌弃请收下。”说着和我握了握手。

我虽然早就知道中国人讲究礼仪,可是我仍深被这样郑重的礼貌所感动。当时不禁用力回握他的手。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梅兰芳。

梅兰芳为了抗日留了八字胡须,是有名的佳话,可是我所认识的梅兰芳并没有胡须。留胡须是那以后的事情。

梅兰芳画的梅花,并未被战火烧掉,今天仍挂在我的书房里。

 


胡蝶

 胡蝶托我买口红

当时如果说梅兰芳是京剧大王,那么胡蝶可以说是电影女王。

她住在九龙塘里面一所幽静的住宅里。同住的有她的母亲、丈夫和两个孩子。

因为她是广东人,我又懂广东话,所以常常通电话。有一次她在电话中托我一件事。

“有件事麻烦你,等你下次来舍下的时候,请替我买些唇膏好不好?你知道,我一向是不出街的……”

她所说“我一向不出街”云云,含有不高兴日本人的意思。

因为无论是广州或是香港,在日军占领的都市,各街角都堆起沙袋,由宪兵站岗放哨。中国人通过步哨之前必须深躬敬礼,如果步哨看着不顺眼,还要搜身检查。

虽然设哨的目的在防备游击队,可是对于通行的中国人,每因忘记鞠躬或态度不够恭敬,即遭日本宪兵殴打;单是这一件事,就强烈地损伤了中国人的尊严。

胡蝶有两部轿车,都被日军征用了,以至不能出街,这本是大为愤慨的事情,可是她却笑着说:

“因为是在战争,这些事只好忍耐。”

有一次我去拜访她,看见一个士兵的影子从后门跑出去。

我就问道:

“那些日本兵跑来这里干什么?”

她笑着答道:

“是来要手表的。我若是有的话就给他们了。这附近驻了好多日军,所有的表都已经给光了。”

我以一个日本同胞,对此深感耻辱,于是说道:

“不能容许这么乱来,布告上明令禁止的事情,我将去调查一下,看是哪一部分的兵,把拿去的表送回来。”

相反的,她以教训我的口气答道:

“因为是在战时,这种事情,任何一国的军队都难免的,我觉得没什么。你也不必介意了。”

“帮助我到重庆去!”

在上述情况下,约在一年之间,胡蝶家中较值钱的东西,都送给了不请自来的客人。在快要过年的时候,一天占领军参谋长打电话给我:

“一位从东京来的将军,无论如何想见见有名的女明星胡蝶,要请你安排一下。今天晚上为将军设宴,胡蝶如果能够参加是最好的机会。”

当时我答称,胡蝶住在九龙塘,通常完全不出街,如果请她来香港参加宴会,希望派车去接她。另一方面我立刻把消息通知了胡蝶。胡蝶和往常一样自然,非常轻松地答应了。

当晚七点钟,在一广东酒楼为将军设了酒宴,照预定时间开始,我也出席了宴会,在座的人都为一睹胡蝶的丰采而翘首盼望。可是时间已过了七点半,眼看就要到八点了,不知为何仍不见胡蝶的影子。

参谋长不用说直向我使眼色,我也等得焦急,就打电话到胡蝶的家中,并向各处打听联络,都不知她的下落。

就在这种情况下,大约等到八点半的光景,胡蝶才出现了。

经过修饰的胡蝶,愈发显得雍容华贵,使没有女性的宴席,立时增加了光彩,她先向参谋长和将军说了几句应酬话:

“到得太迟了,真抱歉。因为途中感到不舒服,休息了一下。几乎想折返原路回家去,因为已经约好了,所以还是赶来与各位见个面。对不起,只能与各位干一杯,我就得回去了。”

说完,她拿起酒杯,向在座的人逐一敬过酒,即匆忙地走了。

我从背影看出来,她的身体非常紧张,完全没有素日那样轻松和易的气氛。这使我益发感到不安,等宴会完了,我就在酒楼中给胡蝶打电话。她好像剧烈地哭过,以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声调,反复地说着两句话:

“马上请你来一趟。有话要向你说。”

等我一到了她家里,见了面她就突然对我说:

“照我们的约定,请让我们到重庆去。我向来以为处在战时,所有的事情,我都忍受了,可是今晚上的事,我不能忍受。我有生以来,没受过那样的侮辱。”

她以无法控制的激动,半哭着这么说。

  码头上被罚站

胡蝶在愤怒、哭泣和激动之下说出来的受辱事件,大概情况如下。

照着约好的时间,参谋长的车在六点半钟到了胡蝶的家,打扮好了的她,即乘该车离家而去。

从九龙到香港来,必须先到油地的过海码头。当车子通过油地的日军哨岗,后面突听日本宪兵喝令停车的声音。

车停之后,宪兵走过来,以半吊子的广东话,命令胡蝶下车;于是责问她,为什么在通过哨岗时,不像其他中国人一样,先下车鞠躬敬礼再通过。

她吓得用结结巴巴的日语、英语加上广东话解释说,“今晚是应贵国参谋长的邀请,很久完全没有出过街,什么地方有哨岗都不知道。因为坐在车里边,没有注意到这件事。”又连说了几次请原谅的话。

可是对她的解释愈来愈生气的宪兵,用她听不懂的话痛骂她,不予宽恕,并加处罚,命令她:“站在这里!”

她被罚站的地方,在油地渡船码头的前面,时间正在香港九龙人们往还最频繁的日暮时分,宪兵监视着这个盛装赴宴的女明星,四周筑起人墙围观。

在这种情况下,她被罚站了一个多小时,并反复受那宪兵恶作剧的骚扰,好容易挨到“你可以走了”的命令。因为受了太大的羞辱,哭都哭不出来了,到此她结束了谈话。据知,在场的参谋长的司机,则始终袖手旁观。

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,我完全与胡蝶同感,当时我对她说道:

“请给我一天的时间,一定要把闹事的人找出来加以惩罚。之后,如果你仍要去重庆的话,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。”

为了向参谋长报告,我立刻又赶回香港来。

  宪兵队反措是造谣

我回到香港的时候,已经过了十二点钟。马上与参谋长取得联络,向他报告了事情的大概情形。参谋长也大为震惊,立刻就打电话给宪兵队长――命令调查胡闹的人,并限令明天上午回报。当时我感到,即使处分了胡闹的宪兵,也难使胡蝶息怒了。

第二天上午,参谋长在电话中告诉说:

“究兵队长说,宪兵队没有这样一个人。他还说,一定是对宪兵队有恶意的人,在制造谣言,表示非常愤慨。”

我大为吃惊,忙把事件经过又说了一遍,力言确是事实,绝非谣言;参谋长夹在我和宪兵队长相反的意见之间,对这事件感到很难处理了。

在事件尚未廓清的情况下,约近正午时间,我想起应向胡蝶联络一下,于是打电话给她。可是只听呜呜的电话铃叫,很久很久没有人接。我心想:

“难道真的已出发去重庆了吗?”

我所以想到“真的”二字,因为我对胡蝶所受的屈辱感估计得太轻了。就在当天早晨,胡蝶和全家,动身去了重庆。

她在银行的私人保险箱里,存有很多的金子和贵重品,不用说都来不及取出,几乎是身无长物,如被追捕一般地走了。

九龙半岛三面环海,她大概设法避过日军耳目,在某处坐了渔船,拼命挣扎逃出去的。

事实上胡蝶化装成一个贫家女,有如赛珍珠在《大地》中所描写的阿兰,脱出虎口逃到重庆方面广东省政府所在地的韶关,五天之后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世界。

高兴的蒋介石,派一架专机把她接到重庆去,并予盛大的欢迎,使之成为激动人心的新闻。

这个消息震动了东京的参谋本部,并责问香港总督,为什么让胡蝶从香港逃走。

(摘自《中国戏剧大师的命运》,作家出版社出版,定价:28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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